2019 Tor des Géants 巨人之旅側寫





作者: 黃小秘
TOR-330 啟 程

TDG從義大利Courmayeur小鎮起跑,330km的路程,限時150小時完成。因為全程都在阿爾卑斯山系的這些大山小山上爬上爬下,所以總爬升高度非常驚人。陡坡的難度就不說了,這些跑者的腿跟常人不同,可以一直走一直爬都不會累,是我等常人無法體會的。爬坡可以練,但是對天氣的調適,對台灣跑者真的比較有難度。高緯度的山區,起肖起來,當真覺得命會沒了。

八月盛夏在奧地利Pitztal,2200m的冰河區,風雪說來就來,只覺寒風刺骨,風雪覆蓋指標,四方看起來都一樣,哪還辨得清方向。我們對風雪覺得緊張,但老外全身包一包,依舊上路,遁入那片白茫茫中。那是長年和風雪打交道磨練出來的日常。

去年冬天Winn哥到德國待了兩個月,每每要催他出門去練跑,他理由都很多,下雪了下雨了颳風了天黑了冷死了。總歸一句話,天氣很差太不舒服了。為了趕他出去,我把所有德國同學跟我說過的話,甚至同學媽媽說的都搬出來了,諸如「你又不是糖做的(淋點雨不會死,經典德國名句)」「只有不適當的裝備,沒有不適合的天氣」「天黑了,月色才明啊」....

賽前和Winn哥討論歐洲的越野,他也認為,要不是有稍微習慣一下歐洲的天氣,山上那說來就來的風雪冰雹低溫,真的很嚇人。TDG的路線基本上本來就躲不過積雪區,某幾個路段一定會用上冰爪。但今年氣候不佳,氣溫特別低。開賽前一天,1800m的山區已經都積雪了,大會也修改裝備單,冰爪列為全程隨身攜帶。

起跑點Courmayeur小鎮標高才1200m,但在起跑這一天,氣象預報入夜後溫度將會降到0度,另一侧的的夏慕尼高度差不多,但水氣豐沛,入夜之後都可能會降雪。起跑點溫度都這麼低了,更不用提中高山區了。

我從Courmayeur坐車到法國夏慕尼,車都還沒開出小鎮,就看到前方的山坡上的積雪已經逼近山坳小鎮。預估他們起跑後兩三個小時就會進入積雪區了吧。天候欠佳不只提高比賽難度,但更可惜的是,看不到高山草坡和裸岩的景色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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單獨的旅程 
賽事中午十二點起跑後,我就搭車離開義大利Courmayeur,前往法國夏慕尼,五天後再回Courmayeur迎接選手抵達終點。但這樣的安排也意味著,我不會去任何一個休息點觀賽,當然更無法提供任何私補。這樣的規劃既有成本考量,也有時間因素。夏慕尼有青年旅館,可省下一半的住宿費;手邊的論文需要趕在13號前完成,如果還要挪出時間去補給站觀賽,太過於勞心力。但最決定性的關鍵,是我認為在這樣的一場賽事裡,沒有我存在的必要。更確切的說,不需要我「實體的」存在。這樣的決定,或許從大會的攝影展中可以理解。

這些照片中,跑者多是單獨存在。黑夜中,大雪裡,晨曦下,他們走上陡峭山壁,越過荒山草坡。臉龐顯露疲累,身體訴說著極限。

這是一場挑戰極限的賽事。但,我極不願意用「賽事」這兩個字稱呼這場旅程。因為那無關戰鬥,沒有輸贏,當然,更不是征服。江山如此多嬌而絢麗,我們如此熱愛這些山水草木,晨光月色、風雪霜雨,我們飛越千里來到這裡,只為了在這一刻,心無旁騖地與他們交手一回。

這趟旅程是來自你對山林的愛戀,那是你與這塊地方最純粹的交會。那些風雪過後的陽光乍現、深沉黑夜中的無聲寂靜,那是你們的白天你們的黑夜,你和山林的專屬世界。那樣的世界裡,我,只是個局外人,也只能是個局外人。那些疲憊痛楚與驚心動魄,都只有自己能夠感受,也只能自己面對。所以,好好享受這段旅程吧,享受單獨,享受那些痛並快樂的獨一無二。

最後,我想說,明年還是去抽UTMB環白朗峰吧。

起碼,距離短一些,還跑得起來。跑起來,比較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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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跑步的二三事

對於跑步,Winn哥和我的態度完全南轅北轍。他享受跑步,熱衷賽事。從公路馬拉松、百K超馬、越野跑,一路跑到這種數百K的超級越野,樂此不疲。我討厭跑步,報名賽事只為了出去玩。參加過的賽事寥寥可數,2016年日本京丹後的百K之後,更是再也沒參加過一場賽事。

他主張跑步要練習,完賽是實力。我說跑步是基因,完賽靠膽識。他熱愛裝備補給,壓縮褲、緊身衣、手錶,樣樣齊全。我嫌麻煩,跑步圖的不就是方便嗎?有雙跑鞋就可以出門了。他強調計畫,研究坡度,擬好配速。我….呃呃,配速幹嘛咧,跑得起來就跑,跑不起來配也沒用。

「那你還是要帶錶,起碼知道自己的速度,才不會衝過頭啊」他努力勸說我浪子回頭
「我的心臟自然會告訴我是不是衝過頭了,不用錶來說」
「不是吧,那你的完賽策略是什麼?」他不能苟同我的隨興
「就一直跑不要停啊」

他不敢置信,這是什麼爛策略。卻也無力導正我偏差的態度,劣根已深種,再無教化之可能!就這樣,隨興與積極從此走上兩端,他越跑越有心得,越級打怪關關過。我呢,依舊肉腳一枚。

TDG開賽前幾周,他不時和我搶電腦用。不為別的,就是要縝密計算再計算,找出最佳配速,提高完賽機率。整個賽程都不知在腦中跑過幾輪了。

昨天他到休息點按摩時,捎來一絲消息,說太冷了,跑得不順利。我說看速度還不錯啊,也沒有特別落後的跡象。應該也還在他計畫的配速中吧。"不不,已經大幅落後預期的進度。"他這麼說,

真是太棒了,才第一天就大幅落後進度表,表示那個配速表根本完全錯誤啊,當真是作辛酸的。
事到如今,別無他法,也只能試試我那下下策了。
跑吧,走吧,不要慌張不要停,
再三天,一定就進終點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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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跑步,我想說的是…

Winn哥有一群跑友,大概就是目前台灣越野界的中堅份子吧!
他們或籌辦或當志工支援越野賽,熱衷於各項海內外賽事,關心台灣越野發展態勢,針砭台灣山林政策。上山砍草清賽道,組團練跑不懈怠,分享比賽經驗相互支援。遇到巨人之旅或UTMB這種大賽事時,Winn哥更是盯開賽,時時追進度。那年他為著盧明珠等人的巨人完賽興奮,今年也跟著財哥的退賽感到悵然。他惋惜靠北越野版主在艾格峰的失足,為何若君在熱浪來襲時的比賽擔心。

他參加巨人賽事,有跑友幫他準備好整套的藥品,大家追蹤他的進度,隨時送上技術指導與祝福。

我也有一群馬拉松隊友,相較於Winn哥跑友的積極正向,我們實在是廢,真廢。練跑速度拖拖拉拉,對里程數討價還價,跑七公里算認真,八公里是偶然的心血來潮。十公里嘛,不,我們沒有十公里的選項,Never。互相勸退對方不要跑更是常態。那年的金瓜石半馬,我們都到現場著裝完畢了,就只因為下起小雨(東北角如果沒有時不時下點雨那還叫東北角嗎),我們賴在車裡不肯出去,還投票表決要不要棄賽。雖然最後還是決定去跑,但已經又遲到了,槍響了我們還沒到起跑線。

我們的開賽前懶散症總是互相傳染,類似的事件一再發生。

Winn哥看不下去我們的懶散,總叫我好好做個榜樣,激勵我的隊友們。
「有喔,我激勵邀約他們參賽可是不餘遺力,那幾年南征北討,三鐵馬拉松也不下少數。你看連Panda這種平常不跑步不游泳的人,都被我說到去參加三鐵了,可見我鼓譟人心也算有一套了。」我得意驕傲不已。

Winn哥好奇,「你是如何勸進的?」

「他說他不太會游泳,我說怎麼可能,我們誰不是游泳冠軍出身的。當年你要不是蝌蚪界的頂尖好手,先馳得點,那來今天的你。怕什麼,下水就記得怎麼游了」
「........」
「我說的不對嗎?這可是千古不破之金句」
「你就靠這種話術唬爛你的隊友?」
「有人寫個天生會跑步都可以變成暢銷書,我這個天生會游泳的論調錯在哪?」
「然後他就真的去參加三鐵了?跑得如何?」
「嗯,當真不太會游泳,1500m游了一小時20分鐘。最後大概五個多小時才完賽」
「這樣也可以完賽啊?」
「不就跟你說完賽是靠膽識嗎」
「膽識不是這樣用的,你不要再用話術包裝你們的有勇無謀了。」「對了,我如果已經比賽的要死要活了,你不要再跟我練肖話,我聽不下去」Winn哥慎重地叮嚀我。

賽事進入第四天,跑者累積的痛苦大概是呈指數上升了。
他從第一天的那張照片後,再也沒捎來任何隻字片語。
還是那句老話,沒消息就是沒棄賽,這樣很好。
下午他終於進到休息站,簡短的PO文報告進度,跑友們紛紛浮上水面,打氣加油絡繹不絕。
這些直接正向的鼓勵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吧(相對於我的練肖話)!

謝謝跑友們的熱情相挺,期待兩天後,能在終點線上聽到更多喝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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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

我一直是個怕黑的人,總覺得有什麼會在漆黑夜裡蠢蠢欲動。去爬山在山上過夜時,我會避免視線亂飄動看向遠方,深怕在黑夜中會突然亮起一對淒厲雙眼,或者一張慘澹臉孔。

想當然耳我也不敢獨住,當室友們都剛好不在的夜裡,關燈閉眼,但是關不掉腦袋裡那瞬間浮起的恐怖畫面。前幾年到德國後,那些恐怖的畫面和想像就像被遺留在台灣忘了帶走,獨住獨來獨往,似乎就這麼忘了怕黑怕鬼。

去年上質性研究的課,老師給的論文題目是要跟夜晚有關。我以山林裡的鬼為主題,寫台德的鬼怪文化比較。所以在進行資料調查的那個晚上,所有同學和老師就集合在森林前的草原上,為我開了一堂夜晚、山林與鬼的討論會。討論結束,天色尚有餘溫中,三三兩兩走進森林裡,感受森林裡的光景變化。我和另外三個同學一道,他們沿路跟我講述他們的山林經驗,讀和夜晚有關的詩給我聽。下山時,天色已經全黑,離開較崎嶇的路徑後,同學關掉手電筒,「燈暗了,月色才照的進來,才看的到夜晚的顏色」燈熄掉的瞬間,四周沒有墜入黑暗,像是包裹在一團深藍中,朦朧之中緩緩升起點點螢光。是螢火蟲啊,輕輕慢慢的飄在四周,讓黑暗不只是黑暗。

走出森林,抬眼看到介於藍黑之間的深藍夜空,柔和月色像是乘著微風,清輕巧巧落在我手上。

那是我見過最美的夜色,有山林的擁抱,有月光溫柔了夜空裡無盡的黑暗。還有螢火蟲為我引路,同學為我唸詩,撫去我腦海裡所有對於黑暗的畏懼。終其一生,我都不想忘記這樣的一個夜晚,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陪伴之一。

今夜,你是否也在經歷著這樣的一個永生難忘的夜晚呢?
清冷山林中,星月引路,跑友相伴。當然,還有步步加劇的痛楚。
痛了苦了,所以知道我們正在拚盡全力,每邁出的下一步都是勉力而為。
但,夢想這條路,向來都是勉強,從來都是跪著爬完的!
所以,如果可以,就再邁出下一步吧。
夜色如此之美,讓她伴你撐過這些路途!
走過今夜,明夜就會來臨。
明夜,日出前,我們一定可以,進終點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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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見另一個自己

過去幾天賽事持續進行,Winn哥除在第一天傳了一張照片後,再無半點訊息。但追蹤系統上的里程持續推進,看似一切安穩。但棄賽人數這時也開始穩定上升,看來巨人的真正好戲才正上演。

我們雖然都預期他應該可以挺過這場賽事,但比賽狀況又有誰說的準。這些跑者哪個沒有充分準備,但高山上,夜裡低溫加上幾天幾夜的折磨,那個信心滿滿的起跑者,應該已經不復存在。接替的,是另一個自己,一個在過去的賽事裡從未出現的自己。那個你未見過的自己是什麼模樣,他願不願意承繼你初始的壯志?吞下這些痛,挺過這些疲憊?還是他會偕同你的身體,放棄你的渴望,背離你的方向?誰都沒有把握。我們只能祈禱,期待在這樣的極限中,看見另一個比我們更強的自己,帶領我們走回終點。

這樣的想像,是我跑馬的初心。面對飛驒高山71km和京丹後100km的賽事,如此之少的練習量,不是輕浮,我只是想,一次痛到底,我想知道,我會和怎樣的自己對話?又會是怎樣的我承接這些痛楚。我很幸運,遇見了我期待的自己,一同走過那樣的時刻,從此之後,變成更豐富的我。

我希望,你也有這樣的幸運。但TDG的苦超乎尋常,即便匯集所有過去的賽事經驗,或許也召喚不出那個足以面對這些困難的,更強大的另一個自己。所以棄賽,所以惆悵。只能說,得之我幸,不得,我命。

週五正午,十二點已過。我那未棄賽的五天劇本畫下句點。第六天已經啟動,那一個抵達時間的空格,將由你接手寫下。你會寫下怎樣的結局?

希望,明天第一道陽光灑落時,你已經和那個更堅強的自己,一起走進Courmayeur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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忍不住要胡說八道

看到盧明珠留言給Winn哥,大意是最後幾段路,讓身體在地獄,靈魂在天堂,感受現在美妙的人生狀態。好玄好妙,這就是腦內啡分泌到極致的感覺嗎?

我想像,如果我是Winn哥,要怎麼描述這種感覺?要如何把這經驗傳達給明年參賽的跑者?
Winn哥作為一個文青,就要有文青的做作與拗口,
我想,他會這麼說吧:

「我從地獄走來,要到天堂去,我正,路過人間!」(紅與黑)

是不是很有他的文風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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側寫的側寫

我想用時間線交錯的敘事,透過以前的場景對話,帶出賽事進行的狀況,同時記錄過去與現在。所以寫了Winn哥和歐洲高山和氣候初相見的震撼,寫隊友,寫跑步的邏輯,寫旅程單獨之必要。

其中<夜色>的背景是比較特別的,當天Winn哥近中午時分出休息站後,超過十幾個小時都還未進到下一個休息站,這有點不尋常。當時賽事已進行到第四天,開始出現棄賽的高峰。我擔心他撐不過這個夜晚,所以寫下<夜色>,希望這個難捱的夜晚終將成為他記憶中難忘但不帶遺憾的一夜。

這個事件還有個後續小插曲。整個行程中,我同時天天熬夜趕論文,最後幾天都睡不到四小時,瘋狂趕工只為提早結束工作,就怕他需要支援。當天凌晨四點,終於結束工作,當時,他還是未進到下一站,但只要電話沒響起,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。第二天早上,忙著退房忙著清冰箱,還沒上系統看他的進度時,電話響了,Winn哥來電。我的天,進度停滯十幾個小時後的電話響不是什麼好事啊。我詢問他的狀況,訊號不佳,電話那頭傳來他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說狀況不太好,然後就斷訊了。對我來說,所謂狀況不好,就表示得棄賽了。當下我只慶幸昨天已經把論文送出,現下可以趕回Courmayeur支援了。過了幾分鐘,他捎來訊息「回去可能半夜了」!What?就這樣?只是從預計傍晚抵達變成半夜到,這哪算狀況不好?只要還願意走還能走,那狀況就還在掌握中啊!我們倆的溝通果然永遠都不再同個頻道上。

這場賽事最後結束在我等到十二點多,不支倒地睡著了,醒來已經半夜兩點,沒能到終點線迎接跑者歸來😅😅😅,我到會場時他已經在喝啤酒了。

要回旅館時,他一手登山杖一手啤酒,我說我幫你拿吧。我的本意是要幫他拿登山杖,想不到他竟把啤酒交給我!!巨人之旅果真讓人跑到腦子壞了,他竟然會願意把到手的啤酒交出來。
每日一篇賽報連載,雖然只短短的寫了六篇,但已燒盡腦力。每天下午吃午餐時,對著白朗峰根據當天伴隨賽事發生的小細節,搜尋腦海中可呼應的畫面,半夜兩點結束當天工作進度結束後才是發文時間。在夏慕尼五天,除了去主街超市採買,完全沒去過任何地方。論文賽報就是我的夏慕尼生活。論文我拿手,但寫作如此燒腦,還是讓專業Winn哥來吧,賽報代打,完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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